美国正经历一场静默的饮食革命。外卖服务让这个国家蜕变为“即时餐饮王国”,消费者只需轻点屏幕,任何时段的任何美食都能精准送达——从深夜的马提尼到午间的和牛牛排,从法式红酒炖鸡到便利店冰淇淋。这种便利背后,餐饮业的生态链已发生根本性改变,传统餐厅的生存逻辑正被科技平台重新定义。
2006年,佐治亚理工学院工程系学生科林·华莱士因课堂饥饿突发奇想:能否开发在线订餐系统?这个源于学生宿舍的创意,最终演变为Grubhub的核心技术。当时的外卖局限于电话订餐和有限品类,而华莱士的系统首次实现了订单与餐厅后厨的实时同步。五年后,这项技术随公司被收购进入主流视野,其发明者也意外成为餐饮科技革命的关键推手。
全美餐饮协会数据显示,2024年餐厅订单中近75%为外卖或自提,较2019年增长32%。千禧一代和Z世代是主要推动力,45岁以下群体中超半数每周至少点一次外卖,13%的人保持每日消费频率。这种趋势已突破代际和地域界限:八分之一的婴儿潮一代与五分之一的农村居民每周使用外卖服务。全球范围内,DoorDash以38.6亿美元收购英国Deliveroo后,新平台覆盖40余国,月活用户达5000万。
传统“全服务餐厅”的转型尤为显著。这类餐厅的堂食比例已从2019年的70%降至2024年的40%,用餐区在非高峰时段常现空置。行业分析师约瑟夫·波拉克指出,高端餐厅仍坚守堂食体验,但中端餐饮几乎全面转向外卖模式。部分连锁品牌甚至改造门店结构,纽约长岛新开的苹果蜂餐厅设置整排储物柜,彻底取消传统用餐区,将空间效率提升至极致。
这场变革的推手是21世纪初涌现的科技平台。从1999年的Seamless到2013年的DoorDash,这些企业通过风险投资快速扩张,用补贴策略培养用户习惯。消费者享受低价美食,餐厅维持利润,差额由硅谷资本填补。这种模式在2020年疫情期间达到顶峰,主流平台销售额一年内翻倍,外卖从“偶尔享受”变为“生存必需”。
但便利的代价逐渐显现。外卖平台抽成比例最高达30%,叠加支付手续费、广告费和优先展示费后,餐厅利润被大幅压缩。西海岸餐饮集团经营者香农·奥尔透露,其旗下餐厅2024年外卖收入占比50%,但40万美元利润流入平台,相当于两份员工薪水。为应对成本,餐厅普遍调整菜单:减少油炸食品,增加炖菜和分装酱料,甚至出现专为外卖设计的“低工序菜品”。
配送环节的问题同样突出。平台算法迫使配送员追求速度而非安全,该职业成为美国高风险工作之一。南卡罗来纳州配送员反映,五英里路程仅获3.5美元报酬,而顾客支付费用达15美元。这种剥削模式随着行业整合加剧,DoorDash与优步合计控制美国90%市场后,配送员收入进一步下降。
餐厅空间设计也在发生革命性变化。室内设计公司推出“外卖友好型”方案:设置自行车停放区、专用入口和整面墙的储物柜。但这种混合功能空间引发争议,设计师劳伦·奇普曼指出,当配送员抱着外卖袋在用餐区穿梭时,传统用餐体验必然受损。更极端的是“幽灵厨房”的兴起,这些仅提供外卖的餐饮工厂完全取消堂食区域,彻底颠覆餐厅定义。
主厨菲利普·福斯的经历折射出行业困境。其米其林星级餐厅EL Ideas曾尝试外卖,但245美元套餐的配送成本使项目难以为继。“如果将大部分营收交给平台,整个餐饮业将被摧毁,”福斯表示。如今坚持外卖的餐厅不得不裁员、提价,甚至与分期付款平台合作,允许顾客分月支付餐费。
这场变革的深层矛盾在于价值重构。传统餐厅提供的是包含空间、服务与社交体验的完整产品,而外卖平台将餐饮简化为可配送的商品。作家希拉里·迪克斯勒·卡纳万担忧,当烹饪创新必须适配配送容器时,美食的艺术性将不可避免地退化。芝加哥餐厅经营者汤姆·科利基奥更直言:“外卖平台本质上在说,不用我们的服务就别想生存。”
作为变革的起点,华莱士如今成为批判者。离开Grubhub后,他反思科技对传统行业的改造:“我们创造了不存在的需求,再用资本补贴培养依赖,最终让所有人陷入零和博弈。”这种觉醒源于他对餐厅经营成本的深入了解,当公司讨论提高佣金时,他意识到这种模式注定不可持续。现在的华莱士很少点外卖,他希望消费者能意识到,每次轻点屏幕背后,是基础设施、社区生态和劳动者权益的隐性代价。




